我為何從戰將變叛將?
叛將告白:我沒虧欠奇美電。那一天,台灣電視面板第一戰將,帶著200人集體跳槽對岸……3年前他是奇美電中國第一戰將,一場高層人士變動, 他被迫離開老東家,到中國建面板廠, 創紀錄的挖角 ...
那一天,台灣電視面板第一戰將,帶著200人集體跳槽對岸……文‧曾如瑩
十年後,中學課本會不會記錄著這樣一段故事:「90138030」,是台灣面板的稅碼。
曾經,這個代號幫台灣創造了上兆元營收,是「兩兆雙星產業」之一;
曾經,這個代號幫台灣賺入大把外匯,吃下中國一半電視面板市場;
曾經,台灣面板廠有機會進軍中國,打造中國第一條高世代面板廠;
曾經,台灣有機會與中國品牌業者聯手抗韓,成為全球第一大面板出口國。
然而,二○○九年十一月,一場兩百人的歷史性挖角,改變了一切。
中國在面板業景氣下滑之際,挖角台灣兩百條好漢。
十七.五個月內,他們以全球最快速度,建立了一座兩岸產量最多的高世代面板廠。這是中國第一個結合資金、技術、品牌,通吃上下游產業鏈的面板廠。從此,台灣面板廠失去先機,人才、技術陸續往中國移動,競爭力迅速流失,只留下四千億元負債……。
當中共新一代領導人習近平就任的那一天,人民大會堂兩旁的松下(Panasonic)螢幕將被撤下,換上的,是全球第一片一百一十吋液晶螢幕。打造出這片全球最大液晶面板的,不是韓國的三星(Samsung)、樂金(LG),也不是台灣的面板雙虎奇美電、友達,而是兩年半前才成立的,中國面板廠華星光電(以下簡稱華星)。
謀變。
中國計畫三年後,面板自給率八成
華星背後,則是兩百位台灣人才,渡海幫中國實現面板技術自主的故事。
面板,被中國列為戰略物資。因這裡是全球面板最大市場,每年的液晶電視需求占全球四分之一;這裡也是全球最大的電視製造工廠,每年生產全球一半的電視。在中國「十二五規畫」中,二○一五年面板必須達到八成本土採購。巴克萊資本證券估計,這比率去年僅五%,明年將上升至二○%到三○%,還有很大的提升空間。
稱霸全球面板業,中國勢在必行,市場、資金,都是它的既有優勢,決心,更不是問題。華星,則是中國發展面板技術的樣板:它的最大股東,是中國第三大電視品牌TCL,持股五五%;其次是深圳市政府的三0%,韓國三星也持股一五%。這,是中國第一次成功複製三星模式,整合上下游產業鏈的面板廠:上有政府資金奧援、自主面板技術,下有品牌廠的出海口。而幫中國實現這個計畫的,正是飄洋渡海的兩百位台灣面板好漢。
此事對台灣的意義為何?
首當其衝的,就是目前在中國坐擁半壁江山的台灣面板雙虎,面臨中國全力衝刺的面板廠,如京東方、中電熊貓、三星和樂金等,台灣雙虎在對岸五成的市占率岌岌可危。其次,華星是地方政府發出中國八.五代廠最後一張門票,之後中國將嚴審面板執照,權力由地方收回中央,台商登陸不易。若台灣面板競爭力因此下滑,將牽動五萬多就業人口的產業鏈,而建立十多年的零組件供應聚落,恐將加速外移。這裡,是深圳高新園區,華星第一次開放台灣媒體參觀,《商業周刊》採訪團隊為讀者揭開華星建廠內幕。
土雞城和菜園,複製出台灣面板廠
走進華星總部,占地 六十萬平方公尺 ,彷彿置身台灣中科的友達八.五代廠:廠房裡的設備與台灣如出一轍;高階主管全來自台灣;員工餐廳裡,有牛肉麵和池上便當,就像是台灣面板廠整個被移植到深圳。這,是台灣兩百人用十七.五個月,拚出來的面板廠。「剛到時比現在荒涼一百倍,」華星產品設計開發光學部部長胡哲彰說,第一次來探勘時,這裡是土雞城、菜園,「我們在那邊吃土雞,還不敢跟老闆說,明天就會有人把你們剷掉。」如今,當華星點亮第一片面板時,台灣雙虎去年虧損千億元,友達身陷反托拉斯官司,奇美實業完全退出奇美電經營,更多中階人才正往中國移動。
兩岸面板業的局勢,正在迅速改變。
改變轉折點,就在二○○九年十一月,當時,鴻海總裁郭台銘與奇美電子創辦人許文龍,宣布群創、奇美電合併,登上全球第三大面板廠。然而就在那一刻,一支從奇美電、友達集結的兩百人軍團悄然成行,跨過黑水溝,正改變兩岸的局勢。
策反。
奇美電中國第一戰將,秘密組團隊
這支部隊的領頭者叫陳立宜,他是為奇美電打下中國近半片江山的第一戰將,在奇美電、群創合併過程,因高層人事地震去職。「李董(TCL董事長李東生)問我,自組團隊可不可行……,(他)給我一天時間跟台灣團隊談。」陳立宜說。在金融海嘯前,陳立宜早已秘密籌畫了三個月,打算向奇美電提議,把興建中的八.五代面板廠搬到中國。「他訂下奇美電四樓會議室,七天內不准閒雜人進出,連資金、合作方式都想好了。」一位熟知內情者形容,當陳準備向當時董事長廖錦祥提報時,不巧遇到金融海嘯,之後奇美電人事風暴,他然離開。
他原本想到對岸創立模組設計公司,僅需二十人,資本額新台幣兩千萬元,但李東生想的卻是一個五千倍的大計畫,一千億元起跳的面板廠建廠計畫!塞翁失馬,李東生給他一次完成抱負的機會。陳立宜回憶,「我考慮了一晚,那天晚上……,很難決定,但是(面板廠)蓋了,設計公司有面板當後盾,對團隊比較safe(安全)。」他召集六名成員,在惠州康帝酒店,當他宣布「design house停掉,要建面板廠」時,「聽到後都傻掉了,根本反應不過來,」華星信息部部長蔡振明回憶。這是一場與時間賽跑的戰局,中國本地業者、韓國三星、樂金都在卡位。當時出資的深圳市政府,同時也跟夏普(Sharp)談引進技術,「如果五、六月找不到人,華星就不成了,」陳立宜說。而中國面板業龍頭京東方,也開始建八.五代廠。
申請執照營運企畫書,三天就寫完
事不宜遲,雙方溝通後,陳立宜一天沒睡,隔天,馬上飛回台灣找人,並且必須在三天內,寫出營運企畫書。「我連續三天,七點起床、八點開始寫;產品成本我知道,我知道良率、成本、機台耗多少水電;中午吃飯,我邊打電腦,叫我老婆餵我包子,我起來只有上廁所;晚上吃晚餐,餵那種不用移動的;晚上十二點洗澡、一點睡覺,早上起來繼續打……,」他印象深刻,「BP(營運企畫書)很快要榨出來,沒辦法。」
「那個budget(預算)要算到準,(人民幣)二百四十五億元就是那時候算出來的……,那時集了十年的功力,攤提多少、幾年後損平……,二十二頁寫出來後,立刻送進深圳市政府。」在政府大力支持下,華星,迅速取得高世代面板廠執照。但這一紙執照,是機會,也是風險。這是深圳市政府改革開放以來最大的單一投資,成功,將名揚兩岸;若失敗,官員的政治生命將終結,台灣團隊的生涯也將陪葬,而TCL也會受影響。
挖角。
面試多在星巴克,或是高鐵速食店
根據分工,TCL高級副總裁賀成明,擔任華星總裁,負責政府關係,陳立宜則負責營運計畫、找人。「蓋面板廠,至少需要八十個關鍵人才。台灣面板是做製造起家,四萬名工程師,九九%都是製造人才,找八十個建廠人,應該不太難。」陳立宜盤算著。但沒想到,他回台灣立刻被打了一記悶拳,原來說好要一起跳槽的同事打退堂鼓,「本來(我們)兩人一起挖人,一天之內就少了五○%人力。」他苦笑。內部夥伴流失,外部壓力也開始顯現。二○○九年十一月,才剛拿到面板執照,「剛下飛機記者就打給我問,『聽說你要挖一百多個!』……,廖董事長(廖錦祥)也打來問,這怎麼一回事?經濟部常務次長黃重球也打來問……。」
隔天,全台灣報紙都刊登,他笑說「根本不用登徵人廣告。」連公司名字都未確定,陳立宜先租下永康街一棟二樓公寓,設立人力仲介公司,他開出五條件:在光電產業排名前四○%人才、肯冒險、要更高職位、更大舞台、更高的薪水。人才面試的地點,不是星巴克,就是高鐵的速食店。陳立宜有一套企鵝挖角理論:「企鵝在岸邊一直擠一直擠,只要找到第一隻跳水的企鵝,其他就會跟著跳。」
「前十天最難熬,原本談好來,又反悔的就有六、七十人,」陳立宜說。賀成明在中國接到消息,背著政治包袱的他,馬上飛到台灣,直接到北部面板大廠請朋友幫忙找人,從會議室出來時差點遇到對方總經理,還得繞道出去。「能做的就是把interview(面試)次數增加,碰撞機會高,成功機率也高,」陳立宜說。這場兩岸威脅、利誘的人才角力戰,赤裸裸在台灣北、中、南的咖啡廳上演。為堵流言,提早報到者先發一百萬消息洩漏後,台灣同業防堵更嚴密,奇美電內部加薪並下令,「員工一個都不能少。」傳言四起,「郭董(郭台銘)說去華星也沒用,他會把它買下來後,叛逃過去的都fire(開除)掉。」
當時,跳槽者都接過存證信函,一張張往家裡送,「我媽接到還問我發生什麼事?」員工張珮瑜回想。還有人派臥底來假面試,探虛實,甚至連打掃阿姨都被懷疑是探子。外界謠言四起,說幫華星工作拿不到薪水,因為中國的高薪挖角常常是芭樂票。為了防堵流言,凡提早報到者,華星先發新台幣一百萬元獎金。之後,陳立宜再採取「人滾人」策略,先挖主管,從資歷五到六年、擔任廠長者開始挖,一個人最高紀錄帶進了十名人才。
建廠。
有人兩岸來回跑,來上班又趕回台二○一○年三月,人馬到齊。另一場戰爭開打,這次華星的對手,是時間。面板廠競爭力,決定於速度;誰能提早量產,就能嚇阻競爭對手建廠。當時京東方比華星早四個月建廠,陳立宜拿起筆在白板上畫上兩條線,一條是研發,一條是建廠,兩條線必須在二○一一年的八月交會量產,才趕得上中國隔年五一假期和十一假期的需求,一旦錯過就得再等一年,算算時間,得在十七.五個月內量產。為了趕工,一人當兩人用。剛開始,沒有人畫廠房,「第一個畫廠房layout(設計圖)的人,是在畫玻璃線圖,平時用micro(微米)計算線距的工程師畫出來的,」蔡振明說。為了趕進度,有人兩岸來回跑,到華星上班後再回台灣。陳立宜的秘書李欣薇回憶,最高紀錄包下酒店五、六十間房間,輪流讓員工進駐。
買設備時,則要求設備商參考友達、奇美電量產時的故障經驗,兩個工程師配一家供應商共同開發機台。士林電機副總經理林建宏說,「他們幾乎是人海戰術,高峰期,現場設備商比員工還多。」在面板業,「七成靠設備,三成靠經驗」,這群部隊中,研發業務來自友達,產品經理來自奇美電。陳立宜盤算,這兩百人是台灣排名約前四○%的人才,等於一.五軍,因此,訓練成本低,應該馬上可以接軌。然而,在中國建廠,不比台灣。
硬體從來不是問題,要搬設備,政府可以下令交通管制,拆高速公路收費亭,一天內讓兩百台貨櫃車進城,設綠色通道讓日本的設備四十八小時入關;趕建廠時,一天可以派兩萬個工人進場。但土建雖快,施工品質不佳,下大雨居然漏水。品質中心總監鍾興進記得,驗收時,無塵室夾層一點都不無塵,甚至有工人在裡面小便,到最後發動全公司四百人清潔,就連研發同仁早上也得拿抹布來擦無塵室,晚上才回實驗室研究顯示技術。
遇上三一一,設備擱在海上進不來
再好的人才缺乏整合,僅是烏合之眾。華星要克服的最大挑戰,不是外界的訕笑和流言,而是人和。台、中、韓三國團隊的最大考驗,來自一場天災。二○一一年一月,主廠房如期完成,好不容易鬆了口氣,只等著日本運來的設備。 三月十一日 ,日本海嘯發生,隔天一早,會議室瀰漫沉重的氣氛,主管們直冒冷汗。消息傳來,前段廠價值億元的兩台濺鍍機被海嘯捲走了。原來,船正在港口等著出發,卻遇上地震,不只濺鍍機得重新運到大阪出港,載著曝光機的船也受到輻射污染,被強制在海上漂流兩週,不斷灑水降低輻射量後才移入,這讓進度落後一個月。
為了準時,很多人連續三個月每天只睡三小時。眼看僅剩三個月就要量產,新安裝的機台調校,管線還沒牽好……,全都擠在一起,狀況很糟。但陳立宜板起臉來命令大家全力支援,「這個公司只有push(推進)到量產,才能survival(存活)!」八月,他們順利點亮第一片面板,和京東方只差了約一週。今年,華星的產能可供應中國三五%電視所需。儘管如此,兩岸同業多半以「買來拼湊的」看待華星的實力,於是,他們決定打造世界上最大的一百一十吋面板,並且運到對手京東方的大本營北京展出,示威意味濃厚。
開戰。
做全球最大面板,給中央看政績一百一十吋的面板?多數同業還是在看笑話。「這是有市場的,大陸人想的不一樣,他拿電視是炫耀……,中國蘇寧電器(中國最大零售企業)的老總來,我做給他看,他說可以賣,一年,算算我賣九百部,就可以賺很多……。」陳立宜說。「做的理由,一個給中央看政績,一個是給士氣鼓舞……,一百一十吋做出來,這總不可能是拼接吧!」陳立宜說。研發主管侯鴻龍解釋,面板做大有技術難度,連彩色濾光片、偏光板、運送盒子都得量身訂做。做出來,還得送到北京,為了運送,包了飛機試飛五次;送到機場的過程,為了怕晃動面板損壞,以龜速前進,「有時候開太快,我還要拿起對講機跟司機說,開慢一點,」到了會場,光接上訊號線源就得花四小時。陳立宜要讓全世界知道,華星有做面板的能力。
今年華星進入量產,兩百人要上戰場,面對過去的老東家。兩岸差距剩一年半,供應商也轉向比較兩岸技術,「追近容易,追上要靠真功夫,」從友達投效華星的面板老將王興隆認為,中國和台灣的技術仍有一年半差距,但是台灣若不進步,差距正在縮小。他觀察,任何產業,中國只要想搶第一,挖角或花錢買,拿到技術只是遲早的事情,台灣若以為不給技術,別人就不會追上你,「只是一種『麻醉式自我安慰的想法』
。」而這個隱憂,不只出現在面板業。
事實上,中國先前十分歡迎台商登陸,但是台灣政府卻高舉「N-1」等政策(詳見第一百三十二頁文)限制。結果,中國現在高世代面板生產線裡,沒有一家是台商。至於被綁在台灣的面板雙虎呢?今年離職人數比往年暴增一倍為四百多人,有些跳槽到中國去,走的多是六年級生,有五、六年經驗的研發人才。兩倍以上的薪水雖是誘因,但是這群三、四十歲的中生代,多數想的是「舞台」。「哪裡還可以找高世代廠讓我負責呢?」曾任友達後段廠長的陳盛中說。「我們只是早點到中國搶灘頭堡,如果早點進來(中國面板市場),這都是台灣人掌握。」華星自動化部門主管吳俊豪點出現實。不只人才,連供應商也開始轉向。一位供應商說,台灣面板廠遇到不景氣,「就連付款期都拖到一百五十天,還有款項兩、三年收不回來,但做華星生意三個月就拿到錢。」反觀韓國設備廠卻已提早布局,打入京東方,目前韓國設備在華北的市占率超過三分之一,就連日本也打不進去。
台灣面板業的虧損,也開始消磨員工鬥志。交通大學副校長謝漢萍曾聽過一段對話,過去,面板廠要評估是否買進新設備或研發新技術,會問底下工程師「三星做了沒?沒做!那我們也不用做,」現在則變成,「三星做了沒?做了,那我們不用做了,反正很難打贏。」客觀環境急遽變化。中國面板廠有堅強的國家當後盾,政府除了是他們的金庫,還擔任業務大將,負責與品牌出海口的鏈接。TCL的電視目前採用華星面板的比率,預計會達四成。
另外,他們還在建產業聚落。只要兩個小時車程,就可抵達深圳的面板聚落,占面板成本八成的三項材料,背光模組、彩色濾光片、玻璃供應商,已陸續進駐深圳,華星的對面就是旭硝子。中國還祭出關稅保護政策, 四月一日 起,將三十二吋及以上不含背光模組的液晶面板進口關稅,從三%調高為五%。這,自然降低外商的競爭力,包括台商。
面板兩百條好漢出走的故事,對台灣是一堂什麼樣的課?
曾經,我們緊緊的守著技術,但最後,人才走了;曾經,我們緊緊的守著產能,終究,沒做出價值。
在面板之後,希望台灣其他的產業,不會再一次遺憾的說著,「曾經,我們也有機會……。」